是的,就在他離家出走前的三十分鐘。
昨夜,爸爸從下午就去參加的朋友聚會回到家裡。帶著濃厚的酒氣,一股惱地往按摩椅上靠並不斷發出酒醉後碎念。
自從認識我爸以來,我從來沒有好好處理過在這樣的時間裡該如何和他相處。因為恐懼!小時候,爸爸總是透過酒醉的時間抒發他在日常生活裡不斷堆積的情緒,雖然在最前線面對的士兵是媽媽,但砰砰碰碰的聲響總是會從樓下傳進早就躲在被窩裡的我的耳裡。等到我長大了一點,也意謂著他的年紀不斷增長,酒醉的代價不再是可以被清理收拾的破碎碗盤而是他自己的軀體。有一陣子我十分害怕接到來自家裡的電話,因為車禍常發生在我最摯愛的家人身上。最沉重的回憶是我看見他裸身躺在加護病房裡時落下的眼淚,那是一種痛苦的控訴:「為什麼我這麼沒用,就幾杯而已怎麼就搞成這個樣子」。所以當我找到生命中的其它重心時,我開始變得不愛回家。與其說不想面對父母親間早已變調的感情,不如說是逃避我內心那深層的恐懼。
他問我一些無關緊要的問題,雖然我知道他想找人說說話,但我仍然一問一答的回答他的問題。
自從他退休以來,除了早上股市開盤時間他有些事情可以做之外,基本上他應該是可以很悠閒地在過日子的。起碼,媽媽是這個樣子的。他們兩個同樣地在經營了十年的便當店後退下休息。自結婚之後,他們兩個就這樣一起工作了一輩子:從爺爺奶奶家頂樓的家庭工廠,到新家後面的小企業社乃至於後來經營不錯的便當生意。但其實我很少聽到爸爸的聲音,一般時候爸爸總是靜靜的在旁邊工作,沒日沒夜的趕貨給下訂單的老闆、或是急忙送便當給久候的客人。媽媽同樣雖然動著雙手,但嘴巴總像是停不下來的收音機抱怨個沒完:「你爸是個工作狂,這樣一點都沒生活品質;急急忙忙的幹什麼,不會慢一點是嗎」?
他發現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有點尷尬,逕自就往樓上洗澡。我聽著他走上樓時的腳步聲、開上浴室電燈的開關、轉開水龍頭後滴滴答答的水聲,確認他是安全的。
晚餐也同時準備好了,要不是他不在,通常晚餐都是我爸爸親自下廚做的。年輕時候,爸爸做過最接近廚房的工作應該算是在北投「送瓦斯」的時候吧!在炎熱環境下揮汗生產的燈泡材料,再怎麼努力也抵不過中國大陸更便宜勞力。因此,黑手不得不放下手裡握著十幾年的工具進到就溫度仍十分熟悉卻得拿起菜刀與鍋剷的陌生環境。即便到別人餐聽裡從跑堂開始學起,但他仍然做到了,尤其當媽媽在送便當出了車禍那一陣子,他一個人從料理菜色到送貨,裡裡外外忙進忙出地照顧著便當店裡的生意。
他不停的讚美今晚的菜十分好吃,媽媽不動聲色的坐在他旁邊吃飯;另外,他嘴裡也不斷叨唸著妹妹怎麼還沒下班,我替他裝好的飯他一口也沒動,因為他說想跟妹妹一起吃飯。
小時候,即便爸爸媽媽是在家裡開工廠,我們一家也很少一起坐在家裡的飯桌上吃飯,讀書的時候我和妹妹不是在外頭補習,就是早早就到外地去唸書了。即便有少數一起吃飯的機會,但爸爸的機器仍不斷地在房子後邊運轉著,每隔一陣子他習慣性地就得起身去查看生產的過程中有沒有出現問題。到最後,爸爸最喜歡站在連接工廠與飯廳的那扇門邊站著吃飯,因為他說:「這樣比較涼,就像是天然的冷氣」。做便當生意的時候,我們總是和客人一樣在正餐時間用餐,但他的吃飯時間總是和客人完全錯開的,往往得要到了下午兩點吃午餐;晚上八點之後才能吃晚餐。
他質問著為什麼他叫的水電工來到家裡時沒有人打電話叫他回來,我說:反正我在家,你在喝著酒和朋友開心的時候,就不要叫你回來了。
有一陣子,爸爸和便當店旁邊賣蛋和賣早餐生意的朋友走的很近。常常中午和晚上生意忙完之後就往他們家跑,晚上再醉醺醺地回家。有次不知到哪邊喝去了,開著車打電話要媽媽帶他回家,結果最後在高速公路上被警察臨檢並帶回警局。媽媽接到警察局通知趕到的時候,看到他被拷在椅子上。自從那一次之後,我就發現媽媽恨透了爸爸,也恨透了那些朋友。自此他們兩個沒再好好的說話,不是假裝沒聽見就是用相互堵人嘴巴的話溝通。那陣子回到家就好像夾在爸媽兩個人中間,一方面希望爸爸別喝太多酒;另一方面則是告訴媽媽,爸爸工作這麼辛苦,惟一的休閒娛樂就是出去和朋友一起喝個酒,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凡是醉酒的時候,爸爸就會開始覺得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人關心他,他還不如一頭撞死的好;媽媽則是冷冷地說著她現在只想一個人好好的活著,其它的事她不想管太多。
難道我不會賺錢之後就沒有用了嗎?我感覺在家裡我根本像是個多餘的人,每天早上運動、下午運動、晚上看電視,就這樣消耗我的體力,也根本沒有人關心我。
收掉便當店是一個不得不然的決定,原物料高漲而且生意也因為金融風暴而一落千丈。當時,爸媽收掉不做的時候,我直覺上是有些猶豫,但算一算他們兩個工作都已經快四十年了,休息一下似乎也不全然是壞事。只是以爸媽五十五歲的年紀退休,應該還是去找點事情來做的好。旅遊是剛開始的調劑,接著不得不開始安排著退休生活。但除了一起走路騎腳踏車之外,爸媽的溝通仍然不良,久而久之就開始了各自只在同一個空間裡活著的生活。爸爸在閒下來之後我感覺到他心情受到很大的挫傷,尤其是原來支持著他地位的理由:賺錢,這檔事也開始從他的肩膀上卸下時,他已經完全找不著活著的任何原因。而媽媽,開始有了時間去關心外面的世界、朋友和親人,但卻不包括與他同眠超過三十年的爸爸。
「爸,找點事情做好不好。」我回頭看看媽媽,她的表情依然漠然。
「我也不想再做了,我不像你啊,兒子。我是個沒有用的人!」
我知道,惟一可以讓他繼續做事的,是媽媽。但她已經不想再和爸爸一起做事了!
「你不會懂的,你不會懂我的感覺的,兒子。」
我懂,那種生活毫無目標、沒有任何被需要的感覺,我也經歷過。但我知道他需要的是他自己。而我,無能為力。
「這是我的最後一頓晚餐,穿著我最愛的皮鞋,我要去我要去的地方。」
我知道那意思就是尋死!這是口頭上最後的掙扎。當他起身離開的時候,我望著他的背影,卻沒有留住他。因為,離去之前我看著他尋找他的皮夾,我知道、媽媽也知道:那不是一個將死之人的舉動。
但當他回來的時候,對我而言,他已經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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